无言之史-苗族刺绣

    很多人说苗族是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。

    但是，作为一个苗族人，我绝不认同。

    如果他们说的历史是指文字历史的话，苗族确实没有一部史书，没有一部以文字确认的史书。但是，历史并不是只有文字一种，一定还有其他的形式，是的，我相信，历史还有其他存在的形式。

    苗族有什么样的历史？
    苗族人用什么记录自己的历史？

       历史在苦苦地追问着古老苗族的子孙们，而苗族子孙也在追寻。当我们用尽了一切办法，当我们走完了所有的道路，苗族人坐在自己的吊脚楼上疲惫的看着彼此。是的，就是这千年追问疲惫的这一瞬间、一个眼神，我们发现苗族人的历史就在自己的身上，在我们自己的心底。

       苗族有两部历史——一部苗族心史，一部无言之史。苗族心史就是苗族人千年传唱的历史——《苗族古歌》；而无言之史就是苗族的刺绣。

       一针一线，一丝一缕。
       中国汉族的刺绣大多写实，多是侍女、工笔，虽然纤巧，但是一张张都是尘世之气。而苗族的刺绣，抛开了写实而用抽象写意，离开了现实而直指神话时代！

      如果你仔细的欣赏苗族的刺绣，你肯定会被它震撼、迷惑的。它线条回环往复，好像是六月的阳光让你的视觉热辣辣的。然而你解释不了它说的是什么，每一针线一线都像是讲述洪荒时代的惊人魂魄的传奇，像是在回忆苗族祖先的英雄时代开天辟地的故事。

       这些针线不是《诗经》式的描绘着低矮的现实；而是《离骚》《天问》式思追千古，绪飞九天。这些针线不是《论语》《礼记》式的束缚于人世帝王的粗鄙道德；而是《老子》《庄子》式深入灵魂的舞动，不羁的展现着自我。

       这些奇特的图案让看惯了世俗的人们眼前一亮，让人迷醉于它的开放、雄奇瑰丽的想象，让后世的人奇怪、遐想：“这些图案究竟是怎么产生的？”

       苗族人从来不用一张蓝图，于是每次出针下线都成了一个永远的迷。

       现代的人在追问苍天：“苗族人啊，你的心灵为什么总是和令人惊叹的神话时代相通？苗族人啊，你的针线为什么每一丝都让人感到了你历史的瑰丽和沉重？”

       苗族的自称主要有三种：Xongb（雄）\Hmub（木）\Hmongb（蒙）。蒙和木的解释专家大多训诂成——“刺绣”，而雄训诂成——“法器”，或者都解释成“我们这样的人”。

       由于苗族人没有史书，所以现在的人都是在推测千百年前的苗族人是怎么想的。

       我认为，这样的训解不对。

       如果指的是“苗族的刺绣”，那么指的是刺绣的何种内容？如果是“法器”，那么法器代表了苗族人怎样的精神和自我认识？如果是“我们这样的人”，那么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？

       是啊，苗族人的祖先肯定也曾在苍茫大地上向天追问：“我们是谁？我们是什么人？ ”

      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？
      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！

       “遂古之初，谁传道之？
　　上下未形，何由考之？
　　冥昭瞢暗，谁能极之？
　　冯翼惟像，何以识之？
　　明明暗暗，惟时何为？
       阴阳三合，何本何化？”——《天问》

       过去的时代已经太久远了，我们知道的已经太少了，那些过去，已经遗失在茫茫的江水里。
      假如苗族有一种从古时流传至今的文字，假如古代少一些毁灭性的战争，假如......

       我们却无能为力面对空白的现实！？
       不！
       绝不！

    “苗族人，不要忘记你的歌谣和刺绣；苗族人，不要忘记你的故乡在东方；苗族人，骄傲不羁的苗族子孙哪，不要忘记了英雄的子孙——是火的民族！”苗族的远祖肯定这样肃穆地嘱咐子孙，当他面前是一群群迷茫的面孔的时候。


    这样向着天空的呐喊不需要任何证明，我们就是我们！      苗族刺绣的线条像是太阳的光芒，光芒照到的地方就明亮、充满生机，苗族刺绣的线条在一块布上就像是向阳生长一样，充满了生命的力量。


    这些漩涡一样的图案，这些回环往复的线条，都在围绕着一个中心，而这个中心就是苗族人的中心——太阳。


    法器是通灵的神器，苗族人用这个祖先留下的凭证在茫茫旷野中呼唤祖先的名字。这个法器，代表的就是火。怀念祖先点在旷野上亘古不灭的火，在苗族人的心底。

     苗族的一些自称是鸟，而刺绣也有各种各样神态活灵的鸟，其实我们知道，所有的鸟都在朝拜鸟中之王——凤鸟。在向凤鸟致敬。

    《苗族古歌》——苗族心史开篇就说是一只鸟生下了一个蛋，蛋才孵化出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。因此苗族人相信苗族是一只鸟的后人。而这只鸟，不是其他，正是一只浴火的凤鸟！

      苗族心史里理解的太阳也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这个样子的太阳，而是一只火鸟，火鸟被身上万古不灭的火焰包围着，看起来像一个火球。是的，尽管现在的子孙忘记了很多，但是当老人们严肃的演唱苗族的古歌的时候，苗族的子孙就会相信——这，就是我们。

       我们是什么人？
       我们是火的民族！

       汉族史书直到宋代才出现苗族的记载（那时候蔑称为“猫人”），但是并不说明苗族在宋代才形成。

      1971年底，一伙工人意外的在长沙马王堆发现了一处墓葬，1972年春天一座惊人的墓穴被发掘出来。在墓穴里，人们发现了很多刺绣品，而其中却有着一个奇特之处——有着多件今天苗族仍在使用的刺绣技法刺绣出来的衣服！而这些刺绣技法今天仍然活在苗族人的日常生活里，而史书并未记载汉族曾经流行过这种刺绣技巧。

       苗族的刺绣是苗族的无言之史。
       沉默的事实证明了苗族是一个存在了几千年的民族。

       抽象的几何图案，像一些东西，可我们又不能明确它们是什么。
       但是，苗族人顽固地世代将这些图案传承下来。复杂的穿针引线让人苦闷，初学刺绣的人一定用自己的鲜血浸饱了手中的铁针。这些复杂的图案难道不能简单一些么？这些复杂的技巧难道不能舍弃么？

       苗族的祖先没有回答这些疑问，只是低头刺绣，一针，又一针。
       无言之史，在沉默里选择用时间来回答一切。

       而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。
       时间告诉我们真相。苗族很古老，苦难，顽强，美丽。
       走到今天，千年的时间只是这个民族身后浅浅的一湾清水。

       一个苗族妇女把苗族踩牛头鼓的场面刺绣出来，而甲骨文的“鼓”字中间有一个牛头。这个牛头鼓就是苗族独有一种鼓，那么三千多年前创造甲骨文的那个人是怎么知道鼓上面有一个牛头？莫非他是一个苗族人？而这永远是一个迷。

    看来，今天的我们知道的还太少了，太自卑了。

    《无言之史》，顺着时间的河流逆推，原来我们还可以发现的更多，更多。

    “苗族，如山间清澈的溪水，梦想和现实巨大的落差让我们奔流，让我们飞瀑万丈。我们的祖先离开海边，离开平原，逆水而上时，越走越清澈。如今我们顺流而下会不会越来越混浊？当我们的灵魂再回到故土时，祖先还认识我们吗？

     让我们面向祖先的方向——东方，缅怀我们祖先们。让我们的灵魂和法师的歌声一道，沿着祖先曾经走过的脚印，跨过千山万水。让我们沿途呼唤走丢了的骨肉同胞的灵魂，和我们一齐去叩拜“帝尤”吧！去叩拜相聚在故土乐园的列祖列宗！让他们在我们每一个人的额头上抚摸一下，护佑我们永远不会迷失！”

    苗族的刺绣这部无言之史虽然没有文字史书那么简单易读，但是少了文字的虚假和浮华而直指真实；虽然没有文字史书那么卷牒浩繁，但是只要这几针几线就永远是苗族人认祖归宗的凭证；虽然没有文字史书那么记录生活的全面，但是这些图案里你一样可以看到苗族祖先的战争、迁徙、舞蹈、祭祀；虽然没有文字史书那么蕴含道理敦敦教悟，但是它反而失却文字的束缚用想象和热情造出另一个世界，用浪漫把苗族人的千年历史装扮的美丽、丰富。



    苗族的刺绣，以千年的时间为线，绣一部无言的史书。